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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一章 军户
由于今天是和兵部司官们一块出来的,既然该问的事情问了,该看的人看了,张越自然不可能真的留下来蹭饭,于是只坐了一会儿就和许廓道了别。回到自己的包厢里,他就看到桌子上空空荡荡一个菜都没有,一个个之前还说饿得能吃下一头牛的人这会儿却都是正襟危坐,看到他回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
张越听到这个可怜巴巴的声音,立刻转过了头,见是武库司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最是爱说笑话的主事,不禁觉得异常奇怪:“我不是让叔振告诉你们不用等我吗,还苦巴巴地在这儿等干什么?以前你们可是没那么客气,哪回不是我离开一会儿就杯盘狼藉的?”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人就是咱们兵部真正的主官了,哪能这么没规矩?”崔范之咬准了那真正的几个字,见张越浑然不信地瞪了回来,他只得摊开手说,“不是我的主意,是他们几个没规矩,说是要赌一赌您会不会陪着那位许大人一块吃……不过总的来说,大伙也真是那个意思,没来由掏腰包请客的主官没来,咱们这些蹭吃的下属反倒胡吃海喝的。”
如今的六部尽管多半换了主官,但别个衙门尚书侍郎都是一大把年纪的,偏张越年轻,又不喜欢一味的板脸装严肃和下属拉开距离,所以偶尔有人拿他开个玩笑,他并不以为忤。所以,前头那打赌的事他便选择性略过了,忙吩咐人去叫伙计上菜。不一会儿,各式各样的菜肴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大多数穷京官们顿时看得两眼放光。
迁都之后,物价贵了何止一成,可京官的俸禄却是不增反降,毕竟,宝钞是越发不值钱了——就这样,兼理户部的礼部尚书胡濙还在杜桢提出降低俸禄折钞比例的时候,提出要大刀阔斧地将米折钞比例从一石米二十五贯钞减到十五贯——所以,大多数京官都是单身居住,少部分拖儿带口的则是日子更加清苦。兵部官员因为过节有贴补,再加上张越又时不时会做个东道,这才能下下馆子。
这会儿,十几个人一面朝着桌子上的佳肴伸筷子,一面还有人在那儿分辨着一道道菜的来历,张越头一次是和朱瞻基一块吃的,虽觉得鲜美,却也不好数盘子,这会儿自己做东道,他自然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这满桌子的菜当中,光是鲤鱼就有四种做法,再加上鲫鱼白鱼青鱼等等,有汤羹有红烧有清蒸,俱是鲜美无比,两盘张越为了消油腻而特意点的菜蔬却是无人去碰。用史安那句无可奈何的话来说,那就是一年到头哪天不吃两碗青菜,这会儿还吃那劳什子干什么?
一顿饭饱餐了之后,张越见酒足饭饱的众人有的满意地抚摸着肚子,有的笑呵呵地伸懒腰,有的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只得轻咳了一声,然后把笑脸给收了。
“今天早上弘文阁的事情你们应当知道了,回去衙门之后干完手头的事情,申正时分就到后堂来,我有事情和你们说。是所有人,不是单单各司主官!”
当官的不得不常常开会,这是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避免不了的。如今的官员们除了每日的朝会和衙门的例会,隔三差五各衙门之间也少不得有要开会扯皮的事,所以对于这些也都习惯了。但兵部衙门的例会素来都是四司郎中加上一个张越,统共五个人,很少有需要把人全都召集到一块的,所以,这会儿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答应归答应,却都有些纳罕。
由于衙门中四司都留着一人当值,所以张越早就嘱咐伙计再去现做几个菜送往兵部衙门。既然是开着专为迎接官员的,再加上玉河中桥那边的某家饭庄因外送做出了名气,所以伙计掌柜都没有二话,反而因为听到兵部两个字,再加上先头许廓离开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而生出了某种遐想。所以,张越这一行人顺着楼梯口下了楼,掌柜和几个伙计就全都围了上来。好几双眼睛在众人面上左看右看,到最后掌柜就搓着双手来到了张越面前。
“大人,若是还满意小店的全鱼宴,不若留一个字迹,今天这顿饭就算是小店做东请各位大人的。各位以后再来,小店一定招待得更好。”
打量着这个掌柜,张越顿时想起了万世节那天下第一鲜的题词,心想这一位当初极可能也是吃得高兴,再加上免单待遇和日后许诺的优惠,于是大笔一挥写了那么一幅题词——当然,京官虽穷,捞钱的方式多种多样,犯不着卖自己的字迹,只万世节那家伙的脾气和别人不一样——因此,他招手唤了底下等待的两个随从上来,见他们掏出了一叠崭新的宝钞结了帐,掌柜颇有些沮丧,他也没多做理会。
他的字比不上万世节的挥洒自如不说,这要是敢这么招摇,回头御史就非得弹劾不可!
一顿饭吃完,回到衙门的一行人自然是各回各的地方,而守在衙门里头的人也都饱餐了一顿,于是未时过后,各间司房便是静悄悄的,只有书吏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脚步声。等到申正时分也就是标准的散衙时间,众人却全都云集在了兵部衙门的二堂。
兵部大堂是平日武官回京谒见和关领上任的地方,张越自忖是侍郎,就很少用这块地方,大多数时间只在二堂议事。这会儿见人都到齐了,他便开口说道:“早上弘文阁的事情你们就算没去的,也当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请你们过来,就是想议一议。”
兵部四司,职方司和武库司都是张越曾经任过郎中的,多年来人员变动不大,只是彼此之间多有调动;武选司他曾经丝毫没有插手,但由于此前出了大乱子,于是新调了人进来,用起来就顺手多了;车驾司虽说是最冷门的司,可管着皇城防戍,在先头宫中不太平的时候发挥了重大作用,自然而然和张越亲近了一些。所以,如今的兵部,虽然不能说是张越一人的一言堂,可在多年的润物细无声中,和他的契合度很不一般。
“下官想请问大人,您所题武举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于武举,甚至不在于军官,而是在于军户?”
问话的是新任武选司郎中晋成安,四十出头的他在眼下这人头济济的满堂官员中,算是较为年长的。再加上武选司虽说次于职方司,在实权上却是头一等的,由他来发问自然是再合适不过。因而,其余原本就是满腹狐疑的,这会儿也都没有再开口。
“你们说得不错,名在武举,实在军户。”
张越自从入兵部之后,先在武库司,后在职方司,曾经去过兴和,随行北征北巡,又放过广东布政使,对于军户的了解自然不比那些在兵部浸淫几十年的老人差。此时此刻,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各位不论在兵部长短,应当知道如今的军户已经远不如洪武年间。那时候每家军户只出正丁一人承役,但如今却是往往一家有两丁,甚至于三丁四丁同服军役,承役之重,无过于军户,这是什么道理?当初洪武年间是要打仗,那时候上了黄册的军户尚且够用,如今承平之世,缘何军户反而要一再勾补?无他,承役太重,所以军户逃亡越来越多!”
张越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满座很少有无动于衷的,心中不禁欣慰,于是又喝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缓缓言道:“当初黄册分天下百姓为民户、军户、匠户、灶户等等,无非是为了民安其业,并非把民户之外的百姓归为贱民,但如今的情形如何?匠户形同奴隶,灶户饱受盘剥,军户禁不住役使因而逃亡,其他也是一样度日艰难。民户几乎不与这些人家通婚,实质上已经把他们视作了贱民。若是如此,还怎么指望军户在边防或是打仗上出力?”
“可是,皇上即位之初,曾经大赦天下,革除军户重役,诏一家只得一丁成军。”
说话的这人才说了一句,旁边就传来了崔范之的驳斥声:“朝廷是这么下诏的,可下头如何实施,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据我所知,大人所说不差,我在武库司呆了这么好几年,曾经亲自下去勾补过一次兵员,其中甚至有一家四丁全部起解军户。那家只剩下了一个连路都走不动的老母亲,我临走时虽说给她留了一点钱,不过估摸她也活不了多久。”
在官场浸淫久了,什么仁爱道德,什么礼义廉耻,多半都会丢在脑后,但兵部这些官员们毕竟仍正当壮年,颇有几分血气方刚,因而闻言顿时都沉默了。张越又淡淡地说:“范之所说的情形,其实一多半都是因为服役卫所太远的缘故。我朝军户戍卫,多半是江南调拨江北,江北调拨江南,这原本是防范之策,不能说错,可是,卫所兵员不足,却是大半由此而起!”
他顿了一顿,又沉声说:“每年军户起解,有从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北直隶到南方极边诸如云贵海南的,有从两广、四川、贵州、云南、江西、福建、湖广、浙江、南直隶起解北方边疆诸如陕西辽东的。第一个弊病就是水土不服,南方人死于寒冻,北方人死于瘴疠。第二大弊病,则是卫所离家乡动辄万里或七八千里,路远艰难,盘费却还得自己出,途中病亡的多,逃亡的更多,到卫所的甚至不足十之一二!就因为这个原因,一家军户往往不得不一勾再勾,如此循环往复,军制怎么会不坏?”
此时此刻,其余众人你眼看我眼,史安便开口问道:“大人是想通过武举法,提升军户地位?不过积弊已深,想要见成效,恐怕不是一两天就能够的。”
“是如今的积弊深,还是过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的积弊深?皇上正当盛年,更有除积弊的锐意,所以提出建言就是我等的职责!”张越见下头众人点头的点头,附和的附和,就笑着说道,“所以,今天我召集大家来,便是群策群力。武举只是一个由头,且让他们去争论,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把接下来这些细务一一理清楚。”
他这个主官既是如此说了,其他人自是齐齐站起身答应了。接下来又是好一番商议,等到各人各自离去的时候,崔范之和陈镛史安便留了下来。相比陈镛史安这两个张越在征交阯时认得的,崔范之本就和张越共事多年,这时候问话自然不会拐弯抹角。
“大人就不担心这么多人知道了,消息散布出去,又有人要借题发挥?”
“这是当做的事,事先露出些风声总比事到临头惹来人跳脚的强。再者,这事情并不是我提出的,之前杨阁老就曾经对我说过。他毕竟是兼着兵部尚书,又在朝多年,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只会比我详尽。如今内阁里头还有几桩事情正在纠缠,所以兵部的事情自然咱们揽了。”
说到这里,张越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场的三个亲信,一时间又怀念起了尚未回还的万世节来——奴儿干都司比北京更寒冷,这家伙可受得了?话说回来,等万世节回来,张起恐怕又要上路了。正如他起头承诺的那样,辽东这种苦差事旁人并不热衷,因而张起去那儿竟是人巴不得的事,还一下子升迁了两级。毕竟,京卫的差事才是真正炙手可热。
一番言语之后,三人各回司房办事,而回到房中的张越也很快等来了他让人去召唤的胡七。问了几句之前讯问那两个人犯的情形,得知线索仍是不多,他沉吟片刻就淡淡地说道:“太后病快痊愈了,何大夫理当会厚赏出宫,到了那时候,你去查一查越王和那个何大夫的关系。”
尽管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胡七一听却是吓了一跳。
越王?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仁宗皇帝的嫡次子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