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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话的人便是在亲卫营的簇拥保护之中缓缓随着大队前行的大辽宣徽北院使,西京道政事令兼西京道都部署耶律敌禄。
他还有一个汉名叫做杨衮,却是当年跟随辽太宗耶律德光南渡大河攻克汴梁之后由太宗皇帝亲自赐予的,这名号多在汉地使用,在契丹本国知道的却不多。
他话的对象有两个,一个乃是奉北汉神武皇帝刘旻之命出使北国请兵的枢密直学士王得中,另外一个则是奉命到代州前来迎接辽国南下大军并为大军料理粮秣辎重事宜的太原府尹皇子刘承均。
王得中瞥了一眼耶律敌禄,面色肃然,却不答话,刘承均垂着头想了想,嘴巴张了张,却终归还是没接耶律敌禄这个话茬。
耶律敌禄多次出入中原,汉话早已得颇为流利,并不用通译也能与刘承均王得中自如话语。
只不过此刻两个人都装哑巴不肯接话,让他心中颇不舒服,作为大辽的西京道军政一把手,他早就习惯了后晋后汉北汉的大臣们刻意的逢迎和谄媚,数十年来唯一不肯在自己面前折眉虚应的只有那个如今在汴梁稳坐相位的酸腐老头子——但那个人毕竟是冯道,是连太宗皇帝也必须折节下交的冯道,眼前这两个人,又算是什么?
他矜持地笑了笑——矜持这种东西是他从汉人身上学来的不多的东西之一,这比直接的辱骂和踢打更适合用于某些旨在鄙视人的场合。
“只有懦弱恐惧厮杀的人才需要用所谓的天险来安慰自己,真正勇敢的人,心中所想的永远是如何前进,也便永远不需要躲在天险的背后等着敌人来进攻……”
耶律敌禄轻轻抚着自己的胡须,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道。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不仁且无知,徒具勇力者,不过杀猪屠狗之匹夫耳——”
令耶律敌禄诧异的是,他的话音刚落,原本默默无言的王得中便毫不犹豫地反驳开言,他得如此自然,仿佛早便料到自己要什么,只等着自己出口便加反驳——根本用不着思考。
耶律敌禄脸色一变,他的右手有些颤抖,在这一刹那,他真的有一种让太宗皇帝生前屡次告诫训示自己的所谓矜持和涵养见他妈的鬼去的冲动,在他看来北汉的刘家父子不过是匍匐在上国脚下的大两条狗,而眼前这个在狗窝里面当差的奴才竟敢如此当面撞自己,这实在是始料未及之事。
不论是那个在北国成为笑柄的郑珙,还是那个满肚子鬼主意老奸巨猾的卫融,哪个不是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只有头称是奉承谄媚的份?
眼前这个穷酸书生……又算得什么东西?
然而他捏着马鞭子的右手还是放下了,这个书生刚刚去过上京,而京中那位自即位以来除了睡觉似乎便没有其他爱好的皇帝陛下不但亲自接见了此人,还亲口允诺了他代表北汉朝廷递上的请兵表章,据临璜府传来来的消息,皇帝在赐宴时甚至曾经明确表示过希望此人能够留在北朝为官的意愿,甚至亲口许其“同知汉儿司事”
的差遣。
这可是中国使臣自冯道以后从来没有的优厚待遇——当然,当年太宗皇帝许给冯道的是太傅兼知南枢密之职,相比较而言,区区一个同知汉儿司不算什么。
但这表明了一种态度——皇帝的态度。
当今皇帝——或者临璜府那个叫做耶律述律的瞌睡虫,如果是在两年前,耶律敌禄根本不会把他当回事,一个整日睡不醒的傻子,又有何可惧处?
然而就是在这两年里,忽古质、萧眉古得、娄国、敌烈、神都、华割、嵇干众多太宗世宗时代的元老重臣就那么分批次一个个倒在了这个瞌睡虫手里,抄家夷族,身首异处……
自己在朝中的靠山——南院大王耶律挞烈这一年来屡屡自上京发来密信,要自己收敛行迹谨慎言行,就连这位位高权重的宗室重臣都如此战战兢兢,不由得耶律敌禄不暗自惊心。
虽同为太祖皇帝的子孙……自己毕竟离着上京太远了……
想明白了此处,耶律敌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王学士果然颇有南人风骨,其骨鲠处不亚于冯太傅……”
一旁的刘承均听了,脸上的颜色稍微霁和了些,却不料耶律敌禄紧接着感慨道:“只可惜南朝之中,似学士这般风骨硬挺之人太少了,某家随太宗南巡之际,一路行来,竟是连一个有骨气的将军也未曾见到,不是某家话难听,学士风骨虽硬,奈何南朝却并无一个配得上这风骨的武夫……”
他话音未落,却见前方尘头大起,马蹄声如鼓般响起,原本肃杀严整的行军队列突然间骚动起来。
耶律敌禄顿时一惊,抬头定睛观瞧,却见远远地两人两骑飞驰而来,契丹军队占据了道路,左右两侧均是高达百丈以上的直绝陡壁,中间留下的间隙极窄,而这两人两骑却浑然不顾,便那么斜斜自大军队列之侧插掠而来,马蹄子不时落在陡壁与道路相连接处,马上的骑士却始终稳稳操控着马匹,身形侧在马鞍之外,将斜壁上的碎石纷纷踩踏而下,四散飞溅,周围的契丹士兵纷纷抬手遮住面庞,以免为碎石所伤。
耶律敌禄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前出的栏子马居然没有拦住这两人,这已是不可思议之事,而两人两骑便那么自行军大队与绝壁之间的窄空隙间生生挤将进来,而先锋前队居然来不及做丝毫反应,纵是对方骑术惊人,己方的临敌戒备也未免太丢人了些。
前面的契丹骑兵纷纷呼喝,兵刃碰撞声密集响起,耶律敌禄看得分明,那两名骑士并不曾擎出兵刃,只是一路毫不减速地奔来,而己方士兵被两人踏乱了队形,一面勒住马匹一面掉转方向挥舞着兵刃拦截,却总是慢了一线,待得转过方向兵刃探出,只吃得对方的尾尘不,自家的兵器收拢不住碰在一起,响起一片金铁交鸣之声。
好在他的中军亲卫均是百战之士,见状毫不慌乱,带队的将弁纷纷发令,骑士们纷纷勒马减速,片刻间已然停了下来,随着亲卫营都统的一声唿哨,队伍纷纷散开,强劲的燕北胶弓张开,利箭上弦,数十支锋锐的箭头远远瞄住了那飞驰而来的两人,前队的十余杆矛枪已经抬起,只待对方过来便要攒刺过去。
一旁的刘承均看得分明,急忙对耶律敌禄道:“元帅勿惊,那是鄙国之将,是自己人……”
耶律敌禄脸色铁青,没有答话,这光景他也已经看得分明,来人身上并未披甲,虽然纵骑狂奔无礼之甚,却并没有张弓持枪,确实不像是敌人。
两骑迟至亲卫营前,终于勒马减速,随着两匹马停下,周围的契丹士兵纷纷围拢了上来,将两人两骑围拢在道路中央。
耶律敌禄这才看清端坐在打头一匹马上的人相貌,只见此人面色苍白如雪,两道浓眉利剑般以倒八字折亘在眼窝之上,一条细长的疤痕自眉际一直延伸到嘴角,头戴一白色交脚幞头,身穿一袭白色战袍,胯下乘骑着一匹黑炭般透亮的骏马,一杆九尺矛枪斜斜挂在马鞍之侧。
此人勒定了马站在当道,左手轻轻抚着马鬃,对周围刺猬般指向自己的矛矢视若不见,一对清澈透明的眸子只是远远望着耶律敌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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